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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推荐 | 沈大成:花园单位

沈大成 上海文学 2020-09-17

Photo by Alina Stiba on Unsplash

原文刊于《上海文学》2020年第4期



花园单位

沈大成



他是从外地调来的。年初有场集团内部招聘会,初春公示录用名单,到春天正中间那几天,他将房子退租,在原公司办了离职手续,随身带两只行李箱坐上火车,邮政局再替他递送来另几只箱子,两城间的迁移就完成了。
原公司情况一般,算上与他不合的旧上司,就有点糟。正是旧上司劝说他调动的。那天早晨,旧上司自一年多以来第一次正眼看着他,第一次用较为平和的语气对他说话,一下使他想起电影里用冷暴力对待彼此的夫妇提离婚的情形。旧上司说,“喂,看到了吗?新放出来的岗位,那家公司的业绩在集团里属于中游,意思是工作不忙、福利不错,招聘职位还比你现在高半级。怎么样,像为你准备的,去试试看?去那里待着,比在我这里有前途。”光明正大地向他指点一条滚出自己团队的道路。他想,试一试没损失。他对原公司、对原城市并无留恋,因为本来就是告别了读书所在的城市,空着一双年轻的手去工作的,什么都还没创造出来,而读书的城市也并非他的家乡,就连家乡也早已不亲近了,这城那城,换来换去,都是脚沾两小片大地而已。就去新的地方看看吧。
“来,给你敲个章。这里再要敲一个。”
新公司的人事低头弄他的入职材料,发丝遮不住头皮。
人事坐在一张黑色皮革面的办公椅中,他猜椅子不比人事年轻,两者都有五十岁。人事的四周是一系列暗色家具,文件柜老旧脱漆,装不下的文件用绳子十字形捆扎,堆放墙角,已垒得很高。墙上有不少大头针,钉住了一些纸,上面印着曾经有用如今失效的信息,纸页张张泛黄破损,也没人取下来,它们和部分裂开的墙皮一起在墙上翻卷,像墙的鳞、墙的波浪或墙的木鱼花。
在人事的头边上,倒有样好看的东西。是一面窗。窗框从外面的树上裁切出一大块绿色的矩形,呈现给室内,春天使绿色明亮,俏丽的小叶子在矩形中活泼地攒动,百看不厌。他在等待中忍不住经常望着窗,枯燥的时间仿佛可以被它吸走因此缩短,又仿佛可以被它暂停因此可以不加理会。
“弄好了。”人事把一部分材料夹入档案册,其余放回牛皮纸袋,发现他偏离的视线,也跟着扭头去看。于是他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到了人事的秃顶。看了一看,人事不无自豪地介绍道,“我们这里是花园单位。”
“花园单位。”
“绿化率很高的单位,这个叫法有点复古吧?”
“现在的确不太听到了,反而觉得很新。”他点点头,笑了一下,多少决心在新地方留下好印象,又说,“比起机关单位、世界五百强企业、上市民营企业、创业公司,这叫法更有意思。”
人事部在一栋小楼的二层,他下楼来,在树下站站,接着就走到另一栋小楼去自己的办公室,一路上仿佛在逛公园。他新入职的花园单位由许多低矮的小楼组成,同事们分散开来上班,小楼之间既有巨大的树,也有修剪出几何形状的灌木,有花坛,有几块草坪,有几条爬满藤本植物的长廊。报到后的头几天,他总有一种工作场景旋转了九十度的感觉,像是把原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推倒,倒豆子一般倒出里面的组织结构,它们散布到花园中,于是就成了新公司的模样。
办公室里有一个中年男子,还有一个中年女人,往后他们就是一个部门里的同事了。第三张桌子空着,那两个人告诉他,那是他的办公桌。第四张桌子被办公物品堆满,不见桌面底色,桌椅好像在发热,残留的工作气息源源不绝地蒸发出来,由此他以为桌子的主人在外面抽香烟;一天之后,他以为是休假或出差,但那人始终没出现。过了几天,两个同事告诉他,那是他前任的办公桌。

 

女同事邀他午间散步,用的是十分随意的口气,使他无法郑重拒绝。
糊里糊涂地跟她出了办公室的门,等他回过神来,已经走在春天末梢的花园里,走在连绵的树荫下,不知何时,衬衫的两只袖子挽到了肘部。他从没试过和年长十多岁的非亲非故的女性特意并肩散步,女同事有张长方脸,五官个个不美,头发朴素地剪到耳朵下面,但身体健康,动作敏捷,让他联想起高中体育老师,或是精神很棒的兼职导游。
距他来上班有半个月了,女同事问他两三个和工作有关的问题,他回答一些应付的话,但其实问的人和答的人对午休时间谈工作都缺乏兴趣。意思意思的工作话题后,女同事没有过渡地说道,“饭后不应该立即坐着,应该站起来走走,走半小时左右。”
“是吗?”他有点不安。
“为了提高胰岛素敏感性啊。”
“这道理好像以前听过。”
“饭后不要剧烈运动,但应该稍微活动活动,就能管理好胰岛素,进一步对你控制血糖有好处,这样人才不容易发胖,尤其是腰和肚子那里。看到你这段时间中午总坐着,这不好。”
“中午嘛,懒得动。”他辩解道。
“我丈夫年轻时也很瘦,最近几年他肚子那么大。”她在随后的几个步子里仿佛在品味丈夫的肚子,又说,“不单是为胖瘦,主要是为健康考虑。”
“说得对,”他说,“要管好我们的胰岛素。”
她带他走了一条弧形路线,途经好几栋小楼,他们基本上行走在巨大的树冠下,有时会暴露在日光中,此时手边不是出现一小片树林,林中集合了姿态优美、色泽也多样的树,就是出现一座凉亭,顶上积攒着历年的落叶,接着他们又会回到大树的树冠下。他多次看到野猫出没,猫不怕他们,只是保持了自尊和警惕地远离他们,在舔身体、扑闹,或毫不避讳地直视人类。走着走着,总的来说是绕着公司里占地最大的一片草坪在走,草坪不是纯粹的草坪,上面栽着几棵花树,零星有硕大洁白的花朵绽开枝头,即使离得远也醒目,每次他的视线被建筑和植物遮断一会儿后,再见到它们,又会重新被它们吸引。他们走出了一个马马虎虎的圆形。
路上看到不少同事的身影,有一次,同办公室男同事的背影出现在前方,身边还有一个男人陪伴,两人靠得很近,脖子折向彼此,肯定在交谈,手部动作溢出了身体轮廓。女同事告诉他另一个是某部门的人,他听过后转眼忘了,只是想,原来男同事每天中午也来这儿,而且有一个结对子散步的朋友。过后,他又陆续看到秃顶人事,看到几个刚认识的同事,以及有待去认识的其他同事。有的人独自散步,一条小臂横放胸前,另一只手肘架在上面,以拳头抵住下颚,边走边不住地沉思;有的是两三人、三四人,在集体行动。
这些人时隐时现。他发现奇妙的地方了,花园中环行的人虽多,顺时针走也有,逆时针走也有,他们却没有与任何人擦肩而过。一次,有个同事朝他们迎面逼近,他以为双方必定得交汇了,但那人忽然一拐,转到了别处,等他走上前一看,路边枝叶摇荡,遮蔽了那人的背影。因为这里分岔的小径实在很多,脚下随时会蔓延出好几条,小径与小径缠绕,组成错综复杂的网络,谁都能找到一条私属的散步路线。
“你还想继续走走吗?”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楼面前,女同事问道。
“不了。”他说,“我最好先上去熟悉一下新到的文件。”
“时间还早,我想再走一圈。”
他看到女同事一人更为自由自在地遁入了花园中,一面挥舞手臂,做拉筋的动作。
登上楼梯,开门走进办公室,男同事也没回来,四张办公桌如故,窗口吹进的风翻弄着最乱的桌子,它属于他的前任,自他到来后一直保留原样。竖耳倾听,左右和楼下的办公室里,也是一片寂静。

 


工作进入正轨。他这份工作真没什么难度,接收几家合作厂商的文件,填报一些资料,备注相关数据给其他几个部门,大体上做这些。因为用到不少缩写、简称,乍看有点唬人,其实一旦弄明白了,只要谨慎地做就好。他是一个无须动用感情的阀门,任由信息流进来,把它们分流,再输送出去。在原公司他干的就是阀门,他将自己拆下来了,现在换到一个新的地方装上去,继续再当阀门。很快,他又一次认清了工作乏味的真相,而且没有办法。
一天中午,他在花园中走着,忽然有股气流从小腹上升,被胸膛压缩,由口鼻中快速地吐出来。那是他对自己的一声嘲笑。他感到很好笑,怎么不知不觉中,自己也养成了出来绕圈子的习惯了?像他这样的年轻人,本来不该青睐如此老气的事,第一次被叫出来的时候说实话他心有不屑,可好奇怪,散步会上瘾。
自嘲没有打乱脚步,他笑着,仍然走着。反正没人看到,他是一个人。女同事带他出道后,没再要求统一行动,使他舒了一口气。每天中午,同办公室的三人分别出门,各散各的步。他迅速掌握了几条喜欢的路线。说喜欢的路线,只是指一个大概,每次还要视情况、凭心情,做局部调整,一天天下来,没有两天的路线是完全重合的。
他喜欢这件事什么呢?可能是在植物之间走来走去,有一种经典的魔力,能叫人专注眼下,暂抛烦恼。或正好相反,走来走去会让人专注地想烦恼本身,想个透彻。以前有一阵子他喜欢做数独,把数字长时间地在心中反复盘算,他感觉两者有共通之处。
他看到过路边某几处撒着褐色的小颗粒,放着盛水容器,知道那里是猫食堂,有同事定点喂猫。他去超市买日用品的时候,转到角落处的货架,在地上蹲了一会儿踌躇不定,他站起来问理货员,有没有小包装的猫粮?理货员问,什么猫?他说,不知道。理货员问,几岁呀,有没有什么病?他说,不知道。理货员引导他在货架上找到猫粮试吃装,像咖啡豆,每袋一磅装。他在每天的散步路线上,另找了一个地方放自己买的猫粮,各种口味的猫粮都不是很受欢迎,从来没亲眼见到猫来吃,但放着会慢慢消失,怀疑被土地吸收了,或被路过的人踢进了草丛。不过,每隔几天喂一次猫,毕竟也是散步中可以做的事之一。
这天他散步、自嘲、喂可能是虚无之猫,照例第一个回到办公室。意外地,办公室里有一个人。那个人坐在他前任的办公桌前,双手搁在桌沿,朝堆放的办公物品上来回看,态度非常自然。
他吃惊地“啊”了一声,来人站起来,走过来,表明了身份。是某合作厂商的代表。两人通过电话、写过邮件,见面还是初次。
“幸会幸会。”厂商代表说。代表有块明亮的额头,可以反射日光灯的光芒,眼睛小而灵活,不怕热地穿着西装。
“突然看见你坐在那里,还以为是……”他抱歉地说,“忘了跟你约的是今天。”
代表拎出一个礼盒交在他手上。这是一个单独的动作,没有配上半个字。于是他也不出声地接过来。代表笑说,“不好意思,每次来都这样随便地走进来,没有把自己当外人。”
“你是自己人,我才是刚从外面来的。”他说。两人哈哈一笑。
他们来到他的桌边坐下,捋顺一些工作上的事。这方面很简单,谈不久。代表和他原公司也打交道,顺嘴说了一些那边最新的八卦,他听着,不予置评。之后,忘了如何衔接转换,代表望望刚才坐过的办公桌,谈起他素未谋面的前任,两人业务往来多年,可以这么说,是半个朋友吧。一直说到男同事和女同事先后回来,代表又站起来,以亲切和活跃的语气与大家快活调侃,额头闪闪发光,这才完成全部社交动作,满意地离开了。

 

夜里看了半场球,两队踢得太烂了,浪费了多少好机会,裁判也仿佛半梦半醒,手球都不吹。他打开代理送的酒,喝了一个杯底,第二次倒了三分之一杯,也喝掉了。关上电视。洗完澡,走出房间,他趴在走廊栏杆上吹风。有人从走廊上经过,他们胡乱聊了几句,都批评今晚的球难看,新赛季令人失望。
他原本的打算是,在公司宿舍落个脚,花一两周时间到外面找房子,但连看几间都不好,接着盛夏来了,懒得再奔波,封好的箱子一个个打开了,东西被拖出来使用,用好后就变得很大,再也塞不回箱子,只好放进房间的抽屉和柜子里,又添置了新的生活用品,都在房间各处铺开来。肯定一时搬不走了,起码等到天气转凉再说。并且,他想,宿舍条件还可以,这样住着也住得下去。
在他面前,夜里的花园像夜里的海,一大片横卧着,阴沉地起伏,叶浪沙沙响,风将隐约的香味吹散开来。他看到几处似乎立着灯塔,那是路灯,标志出花园的形状。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白灯,亮度较低,在花园中央闪烁,初看不明所以,后来他想到,是草坪上的花树啊。那花期可真长,最近几天又新开出一批花,白花胖大,密密地坐在肥厚的绿叶间,此时被月光照亮了。
他看着看着,发现除了路灯和白花,还有一点光亮也试图加入进来。分辨出来了,是厂商代表那光滑的额头,代表的整张脸随之在夜色中重现,比较大,比较近,飘浮在宿舍楼前面的空气中。于是,代表同他说过的闲话也再一次回响在耳边,是关于前任的。前任的事也被同事们提起过,都是片言只语,不如今天听到的版本全。
代表首先说,前任是个好人。代表对前任的履历一清二楚,说得出他就读的学校与专业。前任的左脚跨出校园,右脚就踏进了这家公司,他在花园单位中成长,慢慢变老,而且好像是自始至终都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做着相同的工作。要说他的特点嘛,没有特点,样子也很普通,工作风格也很普通,是个好人。有一个妻子,家庭也没的说。有一个女儿,父女关系也没的说。前任一直就是如此,好相处,不用提防,是社会温良人士。这两年他开始变了,他喜欢中午长时间地散步,回来时心情好转,乐观开朗几个小时,随即又消沉下去。渐渐地,他需要一天多次去花园,领导和同事默许他,他凭多年来的诚恳老实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些宽容的对待。如果人们在办公室找不到他,可以去花园里找找看,在那里解决问题。他工作以来,天天勤于散步,也许是最了解花园中毛细血管般的小路的人之一,他可以把整个花园走透,所以同事们发现,他能否被找到其实是由他本人的意志决定的。一段时间之后,他比较难被找到了,同事看到他的影子闪现在小径上、树木背后,拿着文件追着叫喊他的名字,他可能不理。得派出腿脚快、心思机灵的人去堵截,才可能成功。而当他现身办公室里的时候,仍是一个有求必应的老好人。前面说他样子普通可能是草率的,他长得唯唯诺诺,脖子比较短,喜欢点头,仿佛总在答应别人的要求,那就是他的特征。他在办公室里会点着头,对刚才的情况道歉:是自己走神了,没有听见。然而,下次一走进花园,他又变成奇怪的样子,一个越来越叛逆的老职员,躲避工作,和同事玩着可笑的追逃游戏。妻女来找他回家,同事们这才知道他常常夜不归宿,显然他对家庭的感情和人们想像的不同,他也在躲避家庭。看来日与夜,他都只为花园痴迷,但即使同事加上妻女凑成一支搜索小队,找到他的可能性也越变越小。见多识广的领导最后说,随他去吧,在人很多的单位里总有一两个怪人不是吗,因为单位就是社会的缩影不是吗?领导还说,现在拿他没办法,过不了几年他退休就好了,说着把工作分了分,匀给其他人,承诺尽快招聘新人来顶他。代表接着说,几个月前的一晚,对面小楼里有位同事极其偶然地在加班,隔空见到这里也亮着灯,只见他靠窗坐着,侧影似乎显示他在追赶工作进度,或是在整理办公桌,那位同事事后说一时觉得安心,以为他迷途知返了,但当同事从自己的工作中再次抬头,举目一望,灯火仍旧通明,人却不在窗子里了。这就是他留给别人较为清晰的最后印象。从此大家没再和他正面相遇,但相信他不管白天还是黑夜,就在花园深处打转。
今天中午,厂商代表大概说了以上内容。代表半透明的脸从空气中隐去了,他面前又只见如海的花园。
他继续想像那晚,补出另一些画面。情形大概如此吧——
前任从花园中走出来,回到办公室,暴露在窗口的侧影使人误以为其回归了工作。但前任可能是来稍事休息的,或者回来是为了作一个最终的判断。不久之后,前任站上窗台,不假思索地往空中一跳,先往上,然后呈抛物线坠落,他不年轻的身体尽可能绷直,花白的头朝下方,双臂伸过头顶用力夹住耳朵,双手并拢,像跳水一般跃入了小楼前方的叶海。前任没再从黑黢黢的树的海洋中浮起来,而是手脚连番划动,潜泳到了谁也看不见的安全地带。
到这里酒意稍稍消散。他去睡了。
不过在后半夜,他又醒来,房间里的空调关上热,打开则嫌吵,他穿着T恤短裤,重新走出房间,踏出宿舍楼,一直走到草叶子钻进拖鞋。他在花园边缘站了几分钟。自然风融合了各种声音,一种鸟、几种虫、树叶、草、猫、某处没关好的窗。此外还有一种声音,他认为是一个人念念有词,仔细去听,说的不是日常的话,像外语,像外星语,在黑暗中飘忽不定。

 

重遇旧上司是在集团大会上。
各家公司派出相关人员出席了会议。最后一项议程结束,人们离开座位,但仍停留在会场,旧上司戴一条饱和度很高的蓝领带,和周围人积极交际,人群中一眼可见。他第一个念头是回避,但他马上怪自己:心虚什么?集团开会的地点选在一个旅游业和金融业发达的城市,既不是他原公司所在地,也不是现公司所在地,这里是第三地。他想到,时间上,不再是上下级关系的那时候了,地理上,也不是谁的主场,此时此地自己和旧上司是完全平等的人。
他在会场显眼的地方晃动,用视线余光捕捉旧上司胸口的蓝色。蓝色在左边,在右边,被遮住了,离得远了,又能瞄到了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像一个久别重逢后检验出自己余情未了的人。然后就如同出车祸一样,旧上司带着那团蓝色猛然撞到了跟前。
“你很忙啊。”旧上司上下扫视他,奚落他。
“不,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。”他也把鄙夷挂上脸,打圈一指那些旧上司刚从其中周旋出来的人,“我自己管自己,还没和谁说过话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和人家谈谈,把这当成工作内容嘛。”
“看不出来任何意义。”
他们都小幅度地转身,旁观来自同一集团的人,所有人都在捉对社交,有些人能从中捞取好处,其余人纯粹在浪费时间,而其中最不聪明的人受到迷惑反以为是在度过充实的片刻。然后两人又看向对方,虽然他们都否定对方,却也觉得对方比起周围人要亲切一点,起码可以诚实对待,七八个月没见了,外表上细微的变化很值得看看。
不幸,他没看出旧上司过得不好,年长自己几岁的旧上司脸上皮肉绷紧,过大的下颌骨刻写出一贯的力量。接下来,他们相互为对方开路,说了一些“抱歉”“让一让”的话,一起挤着挤着,从热闹的位置退到会场的边边,站在靠近门的地方。
他们谈了谈各自公司的情况。旧上司说他新招了两个年轻人,着重夸奖新人精力多、有竞争意识,给他惊喜,并且谈到未来几年的行业趋势、个人的职业打算。他评价花园单位环境不错,组织结构是扁平状的,没有多余的指手画脚的人,大家照样把活干好了,大家还注重健康关心胰岛素。当然,也聊了聊冲突性不太强的话题,说到收官在即的超级联赛,说到时政新闻。
这时候,大会会务组的工作人员现身,上台碰了碰话筒,大家都停下来听。工作人员通知大家,几辆巴士等候在场馆外不同的地方,将分头送各位去火车站、机场或回酒店。所有人几乎都是前一晚到达的,现在正事办完,就要各奔东西了。
旧上司突如其来地呼唤了一声他的名字,这是很罕见的,引他凝望过去。“你要去哪里?”然而旧上司只是问。
“火车站。”他说。
旧上司的笑意中稍带讥讽,并未明确说出自己的目的地,但表明和他要走的道路不同。
急着去乘巴士的人走出门口,他被捎带在人流里,既像不经意又像是拚命挣扎着转头去看,和蓝领带之间已经隔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。

 

在深秋,很容易判断一个人在花园中待了多久。
叶大荫浓的一种乔木在夏天的尾声中落下叶子,花园里栽有大量这种树,必须叫来工人,用鼓风机把落叶吹成堆,装袋清运。不等完成此项工作,树上就开始长白色绒毛,也掉下来,随风飘荡,成为标记物。散步回来,人人身披一层细小的发着微光的绒毛,散步越久,身披绒毛越厚,走进室内以前最好拍打全身。
他听说飘毛期会持续三到四周,但没发现任何同事中断散步。一些人竖起领子,遮住口鼻。少数气管脆弱的同事戴口罩,假如是两三人同行,一边缓步行走一边在口罩后面说话,如此倾谈保密内容再安全不过。绒毛造成了光线漫反射,在飘毛期,放眼一望哪里都泛着白蒙蒙的光,公司被神秘气氛笼罩。
就在这时他清楚地察觉到,累积的散步里程开始发挥作用,曾经走过的小径在头脑里融会贯通了。不用他刻意思考往哪里走,每天中午小径黏住鞋底,牵引脚步,一条小径把他交给另一条,仿佛不是他在走,是花园在他脚下移动。他也如愿喂上了猫。他往往带一只塑料盒子,走到新发现的有猫出没的地方,一摇盒子,里面的猫粮哗哗响,猫就闻讯赶来。猫肯来吃,主要是因为接受了这个常来常往的人,并不是说在园子里找不到吃的。但他谈不上真的爱猫,当大猫小猫正在向他飞跃着跑过来时,他往地上倒好几摊,很可能先走了,虽然也有一两次留下来坐在石凳上看它们吃,一般是不怎么照管它们的。
他拿着塑料盒子时走时停,有一个问题始终盘踞心头——
你要去哪里?
这是旧上司的问题。
他当时脱口而出,火车站。事后他懊悔没能回答得更好。旧上司莫不是在询问他的人生方向?要不然在听说火车站后怎么露出那种讥笑?那么最佳答案、高级的答案该是什么样的?
他想着,走着。有时觉得最佳答案或许是——
你呢?
以提问代替回答,这下连旧上司也会应付不过来吧。人们光会问,几个掌握了答案呢?
但要是不管最佳和高级,老老实实地回答呢?他继续向内心做了更多次的提问:我要去哪里?要去哪里呢?他承认,虽然是在不停地走,却真的回答不出来。
等他走了一通,想了一通,回到办公室,双肩落满白色绒毛,像是脑中的疑惑洒了出来。他逐渐比男女同事都要回来得晚了。当他推门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,好几次看到了男女同事交换眼神,紧接着他们转过肩膀,对他流连花园装作不在意。
到了晚上,他思考更具体的问题。它们是白天大问题下面的二级问题。
他仍旧住在宿舍,下班后离开办公楼,来到花园单位里紧邻围墙的一个角落,宿舍楼就在那里,五六个单身同事静悄悄地住在里面。宿舍房间的窗口统一朝着公司外面,隔墙是不甚发达却也舒适的城市街区,走廊那面朝向花园。他缺乏再找房子的动力,因为天凉后用不着开空调,宿舍也就没有缺点了。当然,他每天都在想,最好还是搬出去住吧,想办法把一份比较好的生活弄到手,一种具有更多热情和希望的,物质与感情全都充实的生活。
但能构成那种生活的材料,是什么,在哪里?说实话他一样也没有,也找不到。他是一个身无长物的年轻人,有的仅是简单的工作、贫瘠的社会关系、一间宿舍、一大片公用的花园、几只公用的猫。
所以在深秋,他习惯沉思。
一晚,他躺在床上翻了半本杂志,爬起来后先往窗外看,然后来到走廊上。
以前同他聊过球赛的宿舍邻居早就静静地在那里了,身体趴在栏杆上。邻居转过头,龇出白牙向他无声地一笑,手指外面。
他看向外面,今晚又是一颗好月亮,但没见到黑暗的大海。月色下,大树的绒毛在一个很大的范围中浮沉,熠熠闪光,花园被它充满,被它均匀照亮。原来当晚正好是飘毛高峰期,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观,花园像一颗很大的下雪的水晶球。两人不做交谈,保持同一姿势观赏着。片刻之后,邻居先回房间去了。
他再看一会儿,走下楼,向花园长驱直入。
一走进去他不禁弯腰咳嗽,咳嗽声以他为圆心扩散成一个大圈,而后湮灭了。咳掉最早吸进嗓子眼里的几簇绒毛后,他适应了这里的空气,再怎么吸都不碍事了。密雪般的绒毛,也往他视线中添加很多噪点,但什么都能看清。
他看到一只白猫快步避进了不远处的草丛。他认得这只猫,是他的食客之一。他不喜欢看猫脸,但听说天下的白猫都是美丽的猫,所以曾有一次特别端详它的脸,只看了一眼,他马上把视线调开了,还是不喜欢看。现在他走了几步,经过白猫藏身的草丛,一条长而细的路延伸在脚下,斜插进前方树林中,这时赫然看到白猫又出现在路的尽头,屁股坐着,一对前腿并拢立着,尾巴左右抽打地面,悠然望着林中。即使它知道一条捷径,而且动作快如闪电,也不可能是这种快法。
三个季节以来,他第一次怀疑其实这里有两只相似的白猫。他误以为是同一只,那是他不够了解猫。不对,是他从不认为有必要区分它们,他对第一只看第一眼时心中就已生厌了,再也懒得细看。这又使他想到,自己身外的力量,比方说命运这种东西,是否也是这样看待他们的呢?他们指的是日常在花园里打转的所有人,那种厉害的力量也许觉得所有人都一样,所以从不耐心照料,只是马虎地摆布他们。
白猫站起来,没入林中,他走过去,又失去了它的踪迹。他按照猜想的方向走,穿过树林,又经过凉亭。此后三番四次地看到白猫的背脊一晃而过。这回他谨慎地想,那可能是第三只或者第四只相似的猫,正接力把自己引向什么地方。也可能是第二只甚至是第一只猫,虽然后来看到的猫似乎比前二猫略胖,但不断沾上身的白色绒毛,或许正在把猫和他本人的体积逐渐变大。
猫以外,另一样东西也向他释出导航信号,和上次听到过的一样,是一个人在念念有词。他朝着花园中心走去,那声音由缥缈到确实,逐渐可以听得很清楚了,说的不是流畅的话,是将字母和零星的字词强行拼贴起来,似乎蕴含了深意。
“喂?谁在那里?”他说,意识到此刻自己对着花园中心的整片草坪发话。
草坪上盛开整个夏季的白花终于衰败了,花瓣萎缩成褐色的薄片,有些依然挂在树上,那意思是绝不想掉下来。人们不容易看到这几棵花树的树干,因为密密的藤蔓攀附在上面,在树干外面织出一层牢固的包装。这儿好像真的是导航的终点,草草一数,多达六七只猫坐躺在草坪上,毛色有白也有花,白的有好几只,根本辨不出刚才谁是领路猫。这儿像猫宿舍,全体猫肢体松懈地歪着,但都用敏感的眼神留意他。
那声音没有回答他,静了一静,又支离破碎地念自己那一套。
他走上草坪,环绕最近的一棵树走了一圈,而后换一棵树又走了一圈。那声音不绝于耳,喃喃自语。但在树背后找不到人影。他又问,“谁啊?是谁!”在月光下,置身于好像变浓的漫天飞舞的白色绒毛中,连问几次。那声音每当他提问就住嘴,一等他住嘴就又继续说起来。
忽然之间,他心里一清二楚了,所以僵立在两棵树之间不再移动。那声音在说的是他的工作内容啊,没有什么深意,就是行业术语,是每天处理文件时他会用到的缩写和简称。什么人在大谈他的工作?是他的前任。
前任数十年来在花园中兜圈,随身背负自己乏味的人生,对工作也好,对家庭生活也好,感觉麻木和缺少热情,假如不能忍受也许反而有改变的动力,偏偏是能忍受下去的程度,痛苦是淡的、平的、温和的,是在那头找不到施害者的,于是就只好忍受下去,散步犹如一剂麻醉品,可以提供短暂的快乐,徘徊复徘徊,也想从中盘算出一点办法,寻找一条新的道路。但是,前任最终失败了,将自己困在了这里。而且无趣使其谈不出别的内容,每到夜晚发出的呓语,都是关于工作。
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?从人们一样的行动上能够反映出相似的思想,由于他是一个在散步方面的后起之秀,消化另一个擅长散步的人的情绪,应该是没有问题的,他自然而然就是知道这些。
猫对他叫了两声,他转动僵硬的脖子,众猫之中,有一只大花猫站了起来,是它在叫自己。他眯起眼睛,出手挥开眼前越飞越多的绒毛,见猫往一棵树下走,那棵树几乎长在草坪的中心位置,树干尤其粗,爬藤植物将它缠裹得更加壮硕。猫回身又看他一眼,确定他还在看自己,就面朝大树站立起来,身体拉得很长,粗尾坠地,往藤蔓上磨它两只前爪。刮擦声和前任的说话声不协调地刺破空气,他四肢的皮肤上冒出许多小颗粒。其他猫都看着这只猫,也不时地看回他。
猫把那里当成猫抓板?他奇怪地想,怎么回事,猫还叫我看?
但是一边疑惑,恐惧同时由脚下升起来了。他很怕当猫抓破藤蔓,在藤蔓和树干之间出现前任的脸,白天在园中神秘游荡、夜晚躲在里面的前任正闭眼酣睡,如厂商代表所言,架在短脖子上的头一点一点,仿佛还在答应现实世界中人们的请求,嘴巴张张合合,无意识地吐出行业术语。
不,他不想看到和听到这些。
就在这时起风了。
风由花园外吹来,盘旋接近中心。风忽而左忽而右,每绕一圈就离人和猫更近一点,风声干扰了其他声音,突然他不得不抬手捂住口鼻,因为切入草坪的风卷起漫天飞舞的绒毛朝他猛烈挥击,柔软的绒毛硬如砂砾。他顾不上再管眼前事,瞥见众猫也就地散去,磨爪子的大花猫已从树下消失了,看不清它把藤蔓弄成了什么样子。他摇摇晃晃,眼前黯淡,拨转身体就往外走去。花园的地形牢记心头,不需要怎么辨明方向,他弯腰弓背,穿树林,踏小径,走着走着,一瞬间感到周遭压力骤然减轻,原来是自己穿破绒毛结成的屏障,走出了花园,此刻又回到了宿舍楼下。
从第二天早晨起,飘荡已久的白色绒毛逐渐落地,形同积雪覆盖花园,工人用扫帚不停地清扫,将它们处理干净。

 

他对照文件,往电脑系统里敲进一些数据。没干多久就干好了。退出系统,文件收进文件夹,他打开网页浏览了一会儿新闻。男女同事也在安静地工作,自主把握休闲节奏。
靠近中午的时候,女同事打了一通电话。
“你儿子?”女同事挂上电话后,男同事问她。
“在家里,正在监督他写功课,不然会瞎玩一整天。”女同事说。
“几年级了?”他问,他听过的但是又忘了。
“在上四年级。”男同事替女同事回答。
男女同事交流了一阵子父母经。男同事也有一个小孩,现在是寒假,得给小孩安排好学习和生活,很操心啊。但两人的操心中也有一种事该如此的豁达和乐观。他自己无话可谈,他想,前任要是在场就能加入讨论。
午饭后,他往塑料盒子里补充了猫粮,来到园中一处,举在胸前左右摇晃,哗啦哗啦,声音很有穿透力。不一会儿,大猫小猫,白猫花猫,来了几只。也许有那晚的领路猫,有磨爪子的揭发猫,有其他做气氛的群众猫,可是又再度难以分清了。猫看久了比以前有趣,他留下看它们的时间也比以前长。猫和他的关系表面上没有变化,猫曾想对他揭示真相,没有成功,也就不再提了。有时,个别猫吃着吃着,口含猫粮扭头看他,仿佛在猜疑这个人的心意。每逢这时,他避免看猫脸,把头转向树上草上。
冬天,少了大量树叶花草,花园在灰色天空下露出它的骨架,是庞大和精密的。同事相互间更容易看到,但大家讲默契、发挥技巧,如同一颗行星的众多卫星,独立运行,不会相撞,在转圈中舔舐各自的烦恼,思考各自的问题,管理各自的胰岛素。有好几次,他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又走到花园中心,去看那棵夏季会开出耀眼白花的大树,只见藤蔓的茎干上布满深深的抓痕,每三四道一组,共有许多组,已经结成瘢痂,把猫那晚的行动保存下来,他在附近抚摸和推敲,寻找藤蔓上一道可能的暗门,没能找到。
之后又到了春天,毛茸茸的小叶子长回来了,在秃顶人事的窗口,在他和男女同事的窗口,都再现了与去年相同的风景画。夏天,白花又开,万蝉齐鸣。秋天,气温一跌落,绒毛骤起。然后又到了冬天。
其间,宿舍邻居,他经常见面却从未深谈的年轻人先搬出去住了,随后他也搬到了公司外面一个小房子里。他由同事介绍过两回女朋友,又参加了一次集团大会,他还是做同样的工作,慢慢有了一个小型朋友圈。他喂的猫变大了,而后又变小了,因为大猫离开和死去,长相一样的小猫出生了,顶替上来。每天中午他都去花园,一天之中他最期待这一刻,当他绕圈走起来时,止不住地思考从前的老问题。但他控制自己不要过量散步,不要太投入地散步,以免引起同事的注意,以免俯瞰花园的某种力量将他和前任错认成同一个人,从而对准他降临相同的命运。
白天和黑夜,没人再见过他的前任,但人们相信前任还滞留在花园中。前任的桌子一直保留到法定退休年龄,这之后,像对待花园中的落叶和绒毛,人事和行政将它清理掉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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