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写在前面】此文是晓霜去年在《南方周末》非虚构写作营的结业作文，被评为优秀作文。此文通过访谈旧金山一位房东（文中为化名), 深入了解和反思疫情间旧金山的房客“禁驱令”，以及该政策对旧金山普通市民的深远影响。首发《佛山文艺》2024年第7期。
旧金山“忠实”的房客
1
那天早晨，吴丽开车走上住处附近的101高速公路，正是上班的高峰时间，她注意到路上的车辆明显多了，疫情间路上车辆稀少，现在似乎一切开始恢复正常了，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，心中感到一丝好久没有过的轻松感。当吴丽停好车，急冲冲忙赶到旧金山落日区那栋公寓大楼时，一位腰间戴枪的大个子警察已经在门口等候她了。在警察的陪同下，她果断地按响了218房间的门铃。没人应。她用钥匙打开了房门，一股烟味带着各种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，迎面闯入眼帘的是满地的杂物；沙发上堆满了衣物；桌上，厨房的柜台和水池里堆满未洗的锅碗瓢盆，满地狼藉。
“那没人知道。不过你现在可以收回这个公寓了。” 警察做了笔录离开了。他在门口看了一眼吴丽，眼神中带着一丝同情的目光。吴丽回顾四周，一路上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早已烟消云散，一种无言的悲伤涌上心头。她打开公㝢的窗户，外面阳光灿烂，北面是美丽的金门公园，西面可以看到太平洋，此刻蓝色的海面上波光粼粼。这是吴丽工作数年后购买的第一栋房子，离她父母家不远。玛雅是她最忠实的房客，在这个公寓住了将近15年了。现在她去哪里了？这三年，疫情间她完全变了一个人，她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？卧室的梳妆台前堆放着一些旧报纸广告和几张账单，还有一个镜框，里面是一张玛雅年轻时的黑白照片，一位20多岁的美丽女子，身穿黑色长裙，一头飘逸的长发，正对着她微笑。吴丽望着那张照片，神情开始恍惚起来。时光倒转到2008年，那年金融危机，吴丽离开了旧金山金融中心，到硅谷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，为了上下班方便，她搬家住到公司附近，把这套公寓出租出去。这套公寓结构好，风景美，地段佳。因为金融危机很多人失业，吴丽压低月租到$1200，希望能找一位长期的房客。玛雅在几位申请人中脱频而出。她高高的个子，优雅的谈吐，有着欧洲美人典型的脸庞。她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空巢妈妈，在市政府办公室任秘书，工资不高，但生活稳定，喜欢运动，据说她曾是网球运动员。她早年离婚，在附近住了十几年把儿子养大成人。如今儿子也在旧金山工作了，她想搬到小一点便宜点的地方。吴丽的公寓正是玛雅梦寐以求的住处。两人一拍即合，玛雅很快入住，吴丽还利用周末帮她搬家。玛雅每月按时付房租。租金虽然不高，但足够该房所有的维持费用。80年代初，吴丽12岁那年随父母从广东移民到美国，定居旧金山，她是父母的骄傲，邻居羡慕的好孩子。她毕业于伯克利工程系，MIT硕士，现在一家高科技公司负责市场营销，工作没日没夜的，常常出差。几年前她母亲生病去世，父亲搬到了旧金山一家老人院，她经常要照顾老人，自己总是精疲力尽。她庆幸玛雅是个忠实的房客，从没给她添过麻烦。这十几年来，旧金山的房价和房租疯长，很多人无法支付房租，无家可归的人越来越多，砸车抢劫事件屡屡发生，这个城市也远不如过去安全了。旧金山市政府有严格保护房客的各种法律，房东涨房租每年不能超过当年通货膨胀率的四分之一。旧金山房东能涨的房租非常有限。只有当房客搬出，房子重新放到市场上，才能根据市场价出租给新房客。吴丽十年没涨过房租。2019年她看到周围同类公㝢的房租已经涨到每月三千多。她的公寓$1200的月租简直是太便宜了。玛雅已经退休，吴丽建议玛雅搬到儿子附近政府支助的老年公寓，房租便宜，离儿子家也近，心想这样她便可以按市场价重新出租，可以多收一倍的房租。但是玛雅喜欢住这里，十几年来她把这当作自己的家，从没考虑过搬家。每次吴丽劝她搬家，她就会说，“西方人的孩子才不会管父母养老，不像你们中国人。”她还说：“我从没把你当作房东，把你当作家人，把这当作我的家。” 看她是一个如此忠实的房客，吴丽既欣慰又无奈，也心疼玛雅孤身一人，加上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忙，再也没有劝房客搬家。玛雅还是一如既往地付房租，直到2020年6月1号。2020年3月新冠疫情开始在加州蔓延，州政府下了居家令，一时恐怖气氛席卷各地。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救急措施，除了必需行业其他人员都居家工作了。吴丽也开始在家上班。一天吴丽正在Zoom会议上，她收到玛雅的手机短信：“六月的房租昨天寄出了，但银行里没钱了，请不要取。”吴丽开完会，马上给玛雅打电话，问她出了什么事？玛雅支支吾吾难以启齿，只是说现在没钱付房租了。吴丽问她是否感染了新冠？她说没有。吴丽让她不用着急房租。过了一周，吴丽既担心房租，也担心玛雅的身体状况。她给玛雅打电话问长问短，给老爸送口罩和抗疫物资时，也给玛雅送了一份，放在家门口。街上冷冷清清的，不见车辆和行人。她也没有敲门进屋，大家小心翼翼怕传染病毒。一个月过去了，七月初吴丽还是没有收到房租。在电话里，她发现玛雅的精神状态好像有些变化，有时说话很激动，抱怨屋里一会儿太热，一会儿太冷，问吴丽可否利用高科技AI产品遥控房间的温度，有几次还说放在房间里的钱少了，问吴丽还有谁有钥匙。这让吴丽突然意识到，这位过去优雅的玛雅忽然老了，算一算已经70多岁了, 也怕她孤独忧郁，建议她疫情间去儿子家住一段时间。说起她儿子，老太太有些激动，大喊道：“No，我才不去呢！” 她不愿出门，也不愿见人。八月，还是没有收到房租。吴丽又打电话过去，还没来得及问房租，突然玛雅不耐烦了，“你别没完没了打电话了。我提醒你，政府规定从今年3月开始，疫情期间房客不付房租，房东不能驱赶房客的。” 说完就“咔”的一声掛了电话。吴丽愣住了。那个优雅的玛雅怎么忽然变了一个人！她突然感到震惊又害怕，玛雅没有感染新冠，难道她是因为旧金山政府的保护令有意拒交房租？政府的政策是为了帮助因为疫情失去工作，失去收入而无法支付房租的人，而玛雅退休后的社安收入和退休金都是固定的，完全足够她的房租和基本的生活，除非她有巨大的额外开支？吴丽决定试探一下。她告诉玛雅，如果因疫情失去收入没钱付房租，可以申请政府补助。她让玛雅填了申请表。疫情间这类政府福利很快会回复，但玛雅说一直没有收到答复。吴丽依然没收到房租，后来玛雅不再接她的电话。可吴丽依然要支付银行贷款、地税、保险等费用，物业管理费爆涨，所有的费用加起来超出了每月的房租。她自己住的房子每月费用也很高，加上父亲在老人院每月的护理费，她要每月贴补。这样过了一年多，吴丽的薪水难以应付了，她一面减少各种开销，一面卖股票贴补家用。一向处事稳重的她变得紧张和焦虑，常常失眠，人也消瘦了很多，本来瘦小的脸庞更显得憔悴不堪。上班时心神不宁，难以做事。在无计可施之下她找了律师。这位女律师看上去是四、五十岁，一头短发，精明能干，幼年从香港来美，一口流利的英文，还会说广东话。吴丽和她在Zoom上谈论案件，一场疫情，似乎改变了所有行业的工作习惯。律师告诉她，自2020年3月疫情开始，旧金山法院暂停驱赶房客令，房东无法驱赶不交房租的房客，要等“禁驱令”结束才能启动法律程序。这符合旧金山政府一贯保护弱势群体的执政宗旨。吴丽感到绝望，房客不交房租近两年，不能驱赶房客，可小房东也是普通人，我们把所有的积蓄投到房子里，每月要交房贷和各种费用，辛苦打拼，勤劳工作养家养房。政府“同意”房客免费居住，房东说话不算数！这是什么法律？
律师表示同情和无奈，但安慰她，这是特殊时期，终会过去的。等到旧金山法院“禁驱令”结束，她就可以帮忙。祸不单行，在吴丽照料年老重病失忆的父亲，奔波于医院、养老院和公司，三点一线循环往返，应付各种账单，对不交房租的房客无可奈何时，却在疫情两年后失去了支撑她全部生活和尊严的一份工作。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。她在这家公司工作了近15年了，她是主管市场部的高级经理，她的能力和贡献人人皆知，她觉得自己的工作稳稳当当，计划在这里工作到退休呢。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，让她四面楚歌，陷入困境，像是被人推入深渊。她感到悲伤绝望，吃不下睡不好，不知道该怎么办？觉得自己是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。几天的时间，她长出不少白头发。她无法思想，像是千斤重担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，她没有力气，也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。她必须找工作，但是整天担心找不到工作，没有行动。她开始从退休账户取钱，为此要交税并付罚款。那天她去养老院见父亲，在停车场大哭了一场。这位十几岁随全家移民到美国的女孩，读书工作奋斗三十年，看似一步步实现了美国梦，可是在美国，一场天灾，一场重病，一场官司就可以让你回到原点。过去一无所有时，心里是有希望的，相信努力可以改变命运。但现在，她觉得有一种超然的力量，让她在命运的迷宫里走不出来。她病倒了爬不起来。终于等到了2022年6月，旧金山宣布“禁驱令”结束。吴丽的律师非常敬业，马上联系她，告知给房客起草了一份3天的通告，要求付3个月的房租，否则可以强制驱逐。吴丽看到了一丝希望，她一刻也不想耽搁，虽然身体有些虚弱，当天她神情紧张地来到她的公寓门口，正准备把律师起草的通告贴在门上，不料玛雅听到动静，打出房门，看到吴丽，知道房东来催房租或者要驱赶她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吴丽，大喊起来，“我没钱！” 吴丽继续要完成任务——贴通告，玛雅失去了理智，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子张开大口举起双手扑过来，把吴丽推到墙边，两个拳头拼命地朝房东身上、脸上狂砸，似乎这场“决斗”将决定她的生死。吴丽想用力抓住对方的双手但是没有“制服“，一因她没有任何精神准备，加上多日的精神恍惚，无力应对。她的脸上火火辣辣的，鼻子嘴唇疼痛，湿漉漉的液体流下来，用手一摸是血，血流不止。她一边往楼下撤退，一边拿出手机打了911。几分钟的功夫，一阵短脆和急促的“滴呜，滴呜”的警笛声传来，两辆警车，四、五个警察来到现场！警察看到吴丽满脸是血，但是神志清楚，问她是否需要去医院？吴丽并不想去医院。警察然后问话笔录。告诉她，一周左右可以到警察局领警察报告。另外两位警察分头行动到楼上向房客问话，也做了笔录。吴丽知道这种殴打伤害罪可是刑事罪啊！但是当吴丽看到警察报告才知道，房客说房东打了她，她是回击自卫。但警察笔录说没有看到玛雅身上有任何伤痕。“这个骗子，这个疯女人太可怕了！” 吴丽义愤填膺。吴丽的律师说，这已经构成人生伤害事件，可以把房客告上刑事法庭，她需要找一位刑事律师。流血事件三天后，在房客未交房租二年后，吴丽的民事律师在旧金山县法院递交了驱逐房客令，他们需要等待法庭日期。逐客令刚递交，玛雅马上收到几位律师的电话，愿帮她打官司，现在不用付律师费，律师在最后收到的赔偿金或者协议费中收取40%。这些律师愿花最大的力气为客户争取到最大的赔偿。不久，玛雅的律师提出要陪审团审理此案，这就意味着至少要等6个月。吴丽的律师知道这是一种策略，在等待陪审员审案的过程中，房客不用交房租，他们也可以要一笔钱和解。一个多月后，玛雅提出庭前和解。两个条件：1. 以前的房租一笔勾销，让她住到9月中（再给她一个半月找房子）；2. 吴丽不能起诉那次打人事件，要确保她没有违法记录。等待陪审员开庭是一个漫长的过程，而且你不知会碰上什么样的陪审员，结局难料。吴丽想早点结束这场恶梦，她签了和解协议。这两年，她经历了如此漫长的煎熬。这些日子，她度日如年，每天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。发现镜子里的自己，憔悴不堪，苍老了许多，长了不少白发。蜡黄的脸色，显得苍白无力。常常整夜失眠，黑眼圈浮肿得像个大黑袋。她瘦了20多磅，像是变了一个人了。她终于等到了9月15，心中升腾起一种希望，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感，又伴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。那天早上她给房客打电话，问今天什么时候可以去取钥匙，接交房子。不料，对方恨恨地说：“让你的律师来找我。” 说完就掛了电话。吴丽一下子绝望了。玛雅你这个不守信用的无赖！律师告诉她现在你有两条路。可以重复上次的程序，再次向法院递交强制驱逐房客令；对方还可以要求陪审团审理, 需要时间等待。或者可以给房客一个24小时检查房子的通知（Inspection Notice)，这样吴丽可以进入自己的公寓了解一下房客“搬家”的状况。吴丽这次学聪明了，不想再次出现暴力事件。她通过律师介绍的代理人去送达通告。并通过邻居了解动向，邻居说，没有看见她房客搬家。24小时后，吴丽去“检查”房子。玛丽不在场，房间里乱作一团，像是刚被“抢劫”过的现场。吴丽环顾四周，发现冰箱空了，电视机带走了，但大部分东西都留下（扔下）了。她应该是“搬”出了。可是这一大堆旧衣物，旧家俱，一堆垃圾杂物该如何处理？“她去哪里了？还会回来吗？”吴丽不知所措。她打电话给玛雅的儿子。儿子冷冷地说：“对不起，我没见到她。如果有消息我告诉你。” 儿子不管。吴丽再次咨询律师，这两年她的律师费也是相当的一笔开支。律师告知，你不能随便扔房客的东西，尽管她已搬出。按照加州法律，房东必须给房客14天的通知，才能当作放弃住处/遗弃财产处置。吴丽再一次把律师起草的通知（Notice of Abandonment) 贴在门上，又邮寄了一份给房客。只能再等14天，既然她已经走了，希望14 天后能够收回房子。律师让吴丽这两周内，不要联系房客，如果双方有联系，就不能算房客放弃住处/丢弃财产处理。7天后，吴丽忽然接到邻居打来一个电话，她接起电话，不料是玛雅，她声称找不到手机，借用邻居的电话给房东打电话。玛雅估计房东不会接她的电话，所以借用了邻居的电话。玛雅的小聪明又赢了。吴丽问：那你什么时候搬走？咱们的协议不是到9月15号吗？几天后，吴丽收到水电公司，垃圾公司几个月超过千元的过期帐单包括罚金，要求马上支付，否则会到县政府的房产部门登记，可以房屋抵押欠款额。若记录在案会有好多年，这将影响到房产权，吴丽不得不马上支付。无可奈何，11月吴丽的律师让她再贴一次14天遗弃财产的通告。这次，吴丽不接任何电话。玛雅没有音信。估计她没有再回到住处。两周后，2022年12月1 日在警察的陪同下，吴丽回到了自己的公寓。警察告诉她：“现在你可以收回房子，自由处理这些遗弃物了。” 为了这一天，她已经等待太久了。
窗外，金门公园的景色依然迷人，太平洋的海浪，此起彼伏，涛声依旧。吴丽不知道玛雅搬到哪里去了，她会如何生活？不知她的精神状况到底发生了什么。这三年的疫情让她再也回不到过去，也不曾想到忠实的房客玛雅会以这种方式与她“告别”。三年的疫情让许多人陷入困境，包括吴丽这样的小房东不计其数。最近看到新闻报道，有一位男子在旧金山湾区阿拉米达县法庭门口绝食抗议三年的“禁驱令”，引起各界的广泛关注。一场天灾，见证了人性。当法律停止保护任何一方，社会便难以正常运转。完成于4/20/2023
修改于2/18/2024
首发《佛山文艺》2024年第7期
图片 I 网络
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
清单内容来自｜晓霜
版权归原作者 I 如有侵权 I 请联系删除
生活中
总有些东西值得分享
渡·十·娘
DES
IGN
发现 I 家庭 I 乐趣
想每天与渡十娘亲密接触吗？
喜欢？粉她！
有话想说：
海外：dushiniang999@gmail.com国内：dushiniang999@126.com